“中国经济学跨学科理论讨论创新研讨会”第二单元
时间:2014年5月6日上午 地点:耿丹学院
主题:从均衡经济学到复杂演化经济学
主讲:陈平
主持:盛洪
评议:何梦笔
讨论:张维迎、黄有光、林毅夫、黄凯南
正文内容如下:
盛洪:
我们下面开始第二单元。第二单元的主讲人是陈平,我们知道这个会议的题目叫做中国经济学跨学科理论创新,跨学科就需要有跨学科的人,大家都知道陈平教授就是跨学科的人,因为他原来是物理学家,后来跨学科到我们经济学界了,当之无愧的跨学科的人。这个人的特点,从他的具体的别号可以看到,一个是“眉山剑客”,颇有侠气,第二个是“寂寞求错”,自视甚高,跟孤独求败是一样的。他是很厉害的一个侠客,我们看看怎么跟他斗法。
他讲的题目,从日程上的题目是“从封闭系统的优化范式到开放竞争的复杂演化统一范式”,他的PPT上是“从均衡经济学到复杂演化经济学”。请陈平主讲,时间35分钟。
陈平:
从均衡经济学到复杂演化经济学
陈平字号的由来
我先说明一下为什么起两个号。我是已故的科学院副院长严济慈和物理学家普里戈金的学生.我不是科班出身的经济学学生。所以,我的学习方法不是只读主流经济学的教科书,而是从不同学派、不同学科的对话交锋中,找问题、找观点、找方法。我自号“眉山剑客”的意思,是我在四川眉山电务段当了五年铁路工人时,从实践中观察社会。尤其业余爱读不同学派的交锋论证,不是韩愈讲的“传导、授业、解惑也”。第二个别号“寂寞求错”,起源于周其仁在北大和我的挂牌讨论,辩论科斯交易成本理论的问题。辩论后北大研究生给我起了一个外号,“独孤求败”,我觉得不好。因为科学开放竞争,无所谓成败得失。从前中国文人讲“以文会友”,今天我“以错求友”。你要能找出我的错误,你就是我的老师,无分长幼。取个字号的道理,因为叫陈平的实在太多了。人家老问我哪一个陈平,我烦透了,说北大的陈平,说学物理做经济学的陈平,人家都搞不清楚。我加个字号叫“眉山剑客”,屡试屢战,乐在其中。因为学习就是试错,”try and error”。
为什么把新古典经济学定义为均衡经济学
今天我讲的均衡,就是林毅夫求学的芝加哥学派为代表的新古典经济学。新古典的说法没有科学含义,classical无非就是正统、主流之意,新古典即新主流,杨小凯又发明新新古典,我和他开玩笑:以后我得叫新n古典(新的n-次方)了。新古典经济学不如科学的说法是“均衡经济学”,因为它的核心规范就是均衡,均衡也就是趋同,差别消失。
非均衡态物理学和复杂经济学的含义
我的专业是“非平衡态物理学”,生命存在必须有温差,就是非均衡。生命死了体温变为室温,均衡就是物理学的“热寂”。
非均衡在经济学是什么意思?就是存在结构差异、区域差距、技术差距、贸易差距,等等。“色混沌”、“经济复杂”这两个词是我造的。我要创一个新经济学的流派,标志是什么?开始叫“复杂经济学”,计量经济学家承认了,我们研究的非线性就是比他们复杂。他们也与时俱进,创造一个词,叫“非线性计量经济学”,想把我收编进去。但是非线性回归还是假设系统可积分,有解析解。混沌多数不可积,没有解析解。奥地利学派、演化经济学、创新经济学,包括熊彼特、哈耶克的门徒,原来反对数学模型,被新古典经济学边缘化了。他们要复兴,发现我可以把他们的“创造性毁灭”做出数学模型,欢迎我加入他们的演化经济学派,我当然乐意。但是,我也要和不相信经济学可以用数学的科斯或哈耶克的门徒区别,我在演化前加了“复杂”,告诉大家我的演化是用复杂数学的,而且复杂科学的数学要比新古典的线性模型复杂得多,也高级得多。西方人就容易理解我的意思。
演化有进有退,没有“主义”之分
很多人认为我是社会主义者。不一定,要看问题。我是早在1979年就最早公开宣传专利制度重要性的人。国际上主张演化的人,左中右都有。熊彼特偏左,哈耶克偏右。我是物理学家,没有固定立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你在大西北荒山造林,搞私有产权,我不反对,因为造林周期很长。你在沿海城市推土地私有化,我反对。因为你把城郊农民变成食利者,自己不干活,赌博,雇内地农民住在大棚里种地,形成新的贫民窟,大学生进城找不到工作,住不起房,不敢结婚生子,将来就是新的埃及动乱。我坚决反对不可持续的城市化,新圈地运动。将来要出大乱子!
奥地利学派认为我发现的货币混沌支持了哈耶克的内生货币论
第一个把我认作盟友的是奥地利学派,他们认为我发现的“货币混沌”支持了哈耶克的内生货币论,否定弗里德曼的外生货币论。我在货币问题上,可以算奥地利学派。但是哈耶克认为凯恩斯的福利政策是走向奴役之路,我不同意。因为美欧债务危机,走上的不是奴役之路,而是骄奢破产之路。这是财政问题,不是人权问题。美国黑人、墨西哥人、印第安人的人权,比中国农民差多了。简言之,我学习经济学的过程,不是从教科书学,而是从不同学派的对话交锋中学。不固定在某派的信仰,用经验观察来定理论的优劣。这是物理学家,尤其实验物理学家的方法论和价值观。
复杂演化世界观的基本含义
我先把我的结论说清楚,大家如果听我讲的太复杂的话,你要留下几个概念,我讲的复杂是什么意思?刚才孙滌讲,我们面临一个方法论的变革。我们讲的方法论范畴很大,古代希腊的原子论到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和基本粒子,都是分析科学,也就是还原论。复杂整体拆成简单组件,再搭积木,整体等于部分之和。但是还有一套思维方法不一样,就是中国的整体论。科学里面的整体论做的最好的就是达尔文,达尔文的演化范式和弗里德曼的还原论范式不一样。下个礼拜我在北大生命科学学院有一个演讲,就是生物学的思维怎么挑战经济学和物理学,感兴趣大家可以去听。
新的整体论,我们叫“复杂系统”,“复杂科学”。和简单的还原论比,它有几个特征,第一,从简单的线性,走向非线性;第二,均衡走向非均衡。均衡的含义就是趋同,生物演化如果趋同的话,最后就只有一个物种了,现在有多少物种?许多许多,所以生物演化是非均衡的,是变异的,是多元的。第三,从稳态走向非稳态(non-stationary),也叫时变(time-dependent, time-varying)。计量经济学假设概率分布是不变的,就是均衡加稳态的。如果随时间变化,自然就是非均衡的。第四,单体的代表者模型,变为群体的多体模型。 第五,封闭系统发展为开放系统。封闭系统能量守恒,摩擦力为零,就是科斯讲的交易成本为零的世界,可以优化趋同,有普适的价值。优化到哪里去?优化到“热寂”的死亡世界。保守系统和生命世界、经济世界没有关系,但是可以描写行星运动,发射人造卫星。如果是开放系统,能量耗散,摩擦力不是零,才有演化、结构出现,有多元的生命或社会系统。多元竞争共存,但是有淘汰,不是北大得意的兼容并包,而是有竞争淘汰。有些东西竞争中会被消灭,但是消失的不一定是劣种。优种也可能倒霉。存在的不一定是最优的,因为有路径依赖。这是我们的复杂-演化世界观。
新古典经济学基本问题是什么?
我感到经济学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学科。奇怪在什么地方?第一,它大量用数学,所以这点和物理学家非常接近。第二,经济学的理论全都是违背常理的,主张人性自私也和多数宗教信仰矛盾,和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的常识也矛盾。
举几个简单的例子。新古典经济学讲人性,表现在效用函数贪得无厌(没有最大值)。我的胃就是一个反例,吃多了就不行。换言之,人的本性就是非线性的生理结构,人不可能贪得无厌,效用函数不可能是凸的。新古典经济学讲什么完全信息、理性预期?物理学不可能。因为完全信息的采集要求无穷大的能量,处理信息要求无穷快的计算机,这不可能,这违背物理学的能量守恒定律和测不准关系。
“代谢增长论”挑战新古典的内生增长论和斯密的分工贸易理论
这次文集收的代谢增长论的文章,原型1987年就发表了,讨论劳动分工和文明分岔,但是没有几个人感兴趣。我在2012年的国际熊彼特学会做主题发言时改名为《代谢增长论》,挑战内生增长论,西方经济学家立刻就听懂了。内生增长论假设知识积累,规模递增,无限增长。这不可能,违背生态学规律。技术新陈代谢,国家后浪推前浪,才有大国兴衰。
我和天则所这些年讨论科斯交易成本理论。我最后发现批评交易成本的细节纠缠不清,不如质疑亚当-斯密古典经济学的基本理论。亚当-斯密讲分工和交换。我想清楚一个问题,分工加交换不等于创新,不等于工业化。分工和交换古已有之,现代化的实质是系统的用科学技术进步提高人类资源的承载能力,这个过程一旦停止,现代的生活方式就不能持续。我的代谢增长论的实质就是:科技进步是工业化的动力,分工加交换只能重新分配现有资源。只有科学技术才能增加可利用的资源。
经济学出路在发展统一理论
现在我提一个方法论问题给大家讨论,我们的出路到底是颠覆还是整合现有的经济学理论?原来的经济学都是几派对立,马克思对斯密,哈耶克对凯恩斯。我对你就错,互不包容。但是物理学家有一个新思维,除了推翻旧理论之外,还有一条路,就是发展一般理论。例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可以把牛顿力学作为一个特例包容进去,牛顿力学的合理内核继续存在于相对论的低速近似中。我给自己提出来的目标,不是我的原创,是普里戈金(Prigogine)的设想,他想统一物理学和生物学。我说假如你能统一物理学和生物学,我就可以统一物理学和经济学,他说这个很难,但是你可以试一下。不料我一试就试了三十多年。
今天很荣幸,我的两个领导,林毅夫和史正富都在。我从来没有机会在北大和复旦系统汇报我的工作,今天在天则所这个平台汇报一下。我对新的大统一理论有信心,因为,第一,在人类知识基础上,研究符合物理、化学、生态系统的经济行为是可能的。第二,经济理论应当吸收各经济学派的合理内核。现有的主流经济学只是总结了英美模式,连德国模式、日本模式、北欧模式的经验都没有总结进去。在这点上,我觉得今天史正富的开场白非常好,我们要有一个心态,就是树立自主意识,摆脱悲情意识。我们中国人绝对有这个历史机遇,奠定未来统一理论的基础,从经验到理论。
微观经济学基本假设违背生理学和物理学原理
时间不够,每一个问题我只能点两下要点。微观经济学大家认为最漂亮,但是实际上问题最多,多在什么地方?我举几个例子。
第一,效用函数必须是凸函数的要求就是违背生理学的。第二,1维空间的排序描写人的行为太简单了,必需引入高维空间。对物理学来说,现实的标量场是不存在的。牛顿的万有引力开始是标量场,距离决定引力强度。后来爱因斯坦发现引力是张量场。电磁场则是向量场。所以经济学的价格万能论是错误的,价格虽然重要的,但不是唯一变量,价格在资源分配上不是万能的,只是矢量的一个分量,或者张量的一个分量,这一点想清楚就很简单。
给你们看几个图,你们谁都明白,供求曲线相交决定均衡价格。弗里德曼的价格理论就是如此简单,才有所谓自稳定的市场和“看不见的手”。两条直线相交,只有一个交点,新古典微观经济学的基础就是如此。可惜刚刚去世的贝克尔(Becker) 也有质疑,他是芝加哥“经济学帝国主义”的创始人。但是贝克尔也是最早意识到需求曲线可以是S形,S形的供求曲线相交就有多稳态,多样性就出来了。所以,读真正大家的原创论文,要比读跟随者写的通俗教科书有意思的多。
计量经济学制造均衡幻象用的高频噪声放大器
第二个学科,计量经济学,我跟他们就如何分辨噪声与混沌辩论了十几年,包括诺奖经济学家Granger, 连基本的频谱分析都不懂。我不能说把他们打败了,但是至少把年青的计量经济学家们说服了。计量经济学在干什么,不是梦工厂,是制造幻像的工厂。什么幻像?均衡幻象!认为观察有效市场只能看到白噪声,白噪声就代表“看不见的手”描写的均衡态。我们发现经济学观察也存在物理学里的哥白尼问题。计量经济学参照系选错了,看到的都是噪声,换一个参照系,滤波器滤下来的东西,围绕趋势的波动,计量经济学家以为是噪声,我们看到60%以上是非线性震荡,即熊彼特的生物钟。这些研究都是1990年代的成果。
宏观波动的中观基础论(meso foundation)
我们 研究宏观的经济周期,提出一个很重要的议题,“中观基础”,和林毅夫的“新结构经济学”不谋而合,和黄有光的“中观(或者叫综观)也不谋而合。为什么我们主张“中观基础论”,就是否定卢卡斯的“微观基础论”,经济波动的源头不是微观层次的家庭或中小企业。
时频分析发现色混沌,否定有效市场的布朗运动理论
你们可以看一下我们分析经济数据采用的时间-频率分析的示意图,这是我们统一经济学非常重要的高科技武器。如果你把时间序列看成一个平稳的系统,用标准的傅里叶变换处理数据,你看到右边这个飞机的图象是模糊的,因为飞机在飞,不是稳态。美国第一次伊拉克战争时,美国人把自己飞机打了。如果用时频分析,类似用高速摄影机把时变的图像分解为一张张运动中的过程,马上就得到新的模式识别,发现扑捉到的目标是宿志米格飞机。这里展示的时频分析综合两个物理学诺贝尔奖的成果,实际算法是两个中国人发明的,他们是我的好友钱世锷和陈大庞。美国军方拿他们的算法探测核试验和核潜艇,我用来分析美国的股市指数,否定了法玛(Fama)提出的有效市场理论。
为什么看这个伽伯(Gabor)小波的波形图呢?这个图是我们用于经济分析的,目前最高科技的工具,就是量子力学第四表象里面采用的伽伯小波。Gabor是研究量子光学的,用量子光学的时间-频率表象可以构造一个二维空间,我们拿来分析金融市场。科学上要化复杂为简单,关键在寻找最适合分析对象的基函数(base function).。如果基函数找准了,就大大简化系统的动态图像。
为什么经济学的基函数有问题呢?新古典经济学借用的是牛顿力学的基函数,一个是正弦波,另一个是布朗运动,也叫白噪声。但是,生命现象都是小波,量子力学测不准关系指出误差最小的是 Gabor小波。科学道理非常简单。如果原始经济数据没有滤波的话,看起来就好象是白噪声。但是滤波以后,我们做的金融和宏观指数有非常清楚的结果: 美国主流的经济指数,波动方差的分析结果都是差不多的,非线性的有色波动(波长在2-10年间)占主导地位,白噪声的成分不是主导地位,所谓“有效市场”只是一个神话。美国标准-普尔指数的白噪声水平大概只有30%左右,最高40%。滤波以后,经济波动的波幅不是平整的,而是波幅高高低低的变化,但是宏观和金融的波动频率相当稳定,波长在2-10年间。类似我们在座的生物钟。诸位哪位心脏跳动说是严格控制在每分钟60下,不是的,是有一个频率变化的健康范围。这是“色混沌”的特点。这里,“色”指频率,“混沌”指内生的非线性震荡。
大数原理揭示宏观涨落与中观组元的定量关系
下一个里程碑是大数原理。大家都知道量子力学创始人之一的薛定谔,有本名著叫做《生命是什么》?物理学家对生命的理解:第一要稳定,不能生下来的娃娃不像爸爸妈妈。但是,如果生命体只有稳定性,没有变异,怎么适应环境的变化呢?所以,生命必须有很大的稳定性和适当的变异性,生命的量子力学如何满足这个规律?薛定谔考虑一个最简单的系统:如果构成这个系统的组元是具有同样均值和方差的粒子,经济学家通常分别讨论方差和均值,但物理学家分析基本问题要考虑量纲:方差开方得到标准差。标准差除以均值,得到一个无量纲的常数:
结论非常简单, 系统组元数 N越大,系统越稳定,变异的概率越小。生物学的含义是遗传基因必须是大分子,后来发现了DNA, RNA。
我们用这个规律解释宏观经济不稳定性的基础就非常简单。哪里有什么卢卡斯讲的微观基础论?经济学的微观基础是家庭,美国对应的微观家庭数N有几千万。宏观数据观察到的消费波动隐含的 N数大约是50-80万,产生消费和真实GDP的涨落的相对偏差只有0.2%。但是宏观波动真正的源头是金融,几千家大公司产生的投资波动为1-2%,比消费波动大5-10倍。引发金融危机的投机幅度最大的是货币和大宗商品交易,几百个投机集团产生的兑换率和油价的波动高达5-6%,比股市波动还要大5倍。我们可以直接从宏观金融指数的波动幅度,分析波动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可以反算回来估计等效的交易者是多少。
从大数原理到宏观稳定的竞争政策
为此,我提出宏观稳定的对策:竞争政策,也就是国际反垄断政策,比金融监管更重要。2012年5月,我被邀请出席在墨西哥城举行的G20峰会的预备会。会议上我当面批评奥巴马总统的经济顾问,克林顿总统的财政部长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我指出根治金融危机有两种主张,前任美联储主席沃尔克(Paul Volcker)主张拆分金融寡头,萨默斯你主张加强金融监管,反对拆分金融寡头,到底谁对谁错?我用大数原理的定量分析,支持拆分寡头,经验分析的结论,你是错的。萨默斯没有回答我的批评。我发言之后,前巴西总统、前西班牙总统、前新加坡外长都来和我握手,支持我的发言。连克林顿总统的经济顾问劳拉-泰森也对我的研究大感兴趣,问了许多关于经济复杂研究的问题,包括我们和圣塔菲研究所的不同思路。这是我们研究宏观波动与金融动态获得的第一个主要成果。
代谢增长论回归市场份额竞争的本质
我现在讲这个文集里面你们看到的文章代谢增长论,代谢增长里面我对经济学做了几个非常根本的改变。
第一条改变,我认为经济学对竞争的理解是错误的,经济学的核心不是价格竞争,而是市场份额竞争。谁提出来的?亚当-斯密。《国富论》第一章讲分工提高效率,第三章讲“劳动分工受市场规模限制”。马尔萨斯接着说,人口规模还取决于资源限制,而且启发了达尔文。这是基本的生态学规律。新产品怎么定价?新产品只能策略定价,互联网定价是策略定价的典型。在开放竞争的情况下,不可能有边际成本定价。我专门到美国排名前十的德克萨斯大学营销系找专家讨论。他们明确告诉我,不存在边际成本定价的案例,因为实行的企业必然破产。 新古典经济学的“边际成本定价”,保证市场优化的理论,完全是纸上谈兵,连弗里德曼也不信。大部分传统产业是成本加成定价,非传统产业就是策略定价。所以,价格竞争实际上是实现市场份额竞争的一种策略,不会有marginal cost pricing。这是第一个修正。第二个论点,阿罗提出的“干中学(learning by doing)”的知识累积理论,只对没有技术革命的案例成立。从工业革命的历史看,知识不是积累的,而是新陈代谢的。知识要积累的话,现在英国会继续称霸世界,因为他工业革命以来的知识存量最多。但是你看大国兴衰的历史,类似我们研究生物学现象,就是新陈代谢,我们观察到,只有新陈代谢过程,才会有德国崛起,才会有中国崛起,才可能美国超过英国。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批评,就是新古典经济学把资本积累、知识积累作为经济发展动力,而不是科学技术的创造作为经济发展动力,完全误导经济学。它的一个严重后果,就是经济的虚拟化。我2012年拜访了20世纪最伟大的英国历史学家Eric Hobsbawm,他在去世前2个月告诉我,英国即使在1850年工业革命最高峰的时候,工业生产占世界50%以上,工业也是赚钱不多的。英国赚的钱主要从哪来?第一,控制海洋通道,也就控制海运定价权,靠的是海军霸权。第二,金融。所以,英国经济的虚拟化,从工业革命的高峰开始。美国这次金融危机,我最先叫金融挤出实业的“美国病”,听了霍布斯鲍姆的话,才知道应该叫“英国病”或“盎格鲁-撒克逊病”。当代西方经济的虚拟化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所以,我这篇文章才引起熊彼特学派的巨大反响。我的努力是重新回归经济学的根本出发点,经济发展的动力是人口和资源的关系,但是加进了新的因素,就是技术革命可以开发新的资源。我1980年代做劳动分工演化模型的时候,受普里戈金一个弟子德吕布的启发,他做了蚂蚁分工模型和实验检验。为什么研究劳动分工,我和杨小凯走了不同的路呢?因为杨小凯学的是新古典,他在优化框架里面加角点界和交易成本,试图描写分工促成多样性的发展。我学的是非平衡物理学和演化生态学,分工是生态演化问题。我的贡献是研究人和蚂蚁有什么差别?我注意到人有文化,人在面临不确定性的风险的时候,你的战略决策是冒险突进,还是随众跟进,这种行为的观察可以区分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文化,或者说冒险和保守的文化。我的模型有非常好的可操作性,我不需要质问人的行为的主观愿望是利己还是利他。我们的模型不仅可以解释宏观和产业的现象,还可以解释史观的基本矛盾,例如李约瑟问题和华勒斯坦佯谬,这使历史学家也非常高兴:原来数学模型也可以用于历史研究。
S形的逻辑斯蒂小波和产业的生命周期
我的代谢增长模型非常简单,这是我的一个老师 Peter Allen,也是物理学家出身研究生态和社会。他画了一个增长波动分解的示意图。你看产业发展的过程,每个产业开始都是一个S形的曲线,上升曲线拉平的时候就到了新古典的范围,就是规模报酬递减,前面起飞的时候是报酬递增,但是不可能永远报酬递增。所以,新古典经济学模型最大的问题是不会描写动态规模报酬(dynamic return to scale)。索罗的外生增长模型只考虑规模报酬不变,Romer, Lucas的内生增长理论只考虑规模报酬递增。现实的经济总是先增后减。
第二条改变,如何描写科技进步?是随机冲击,还是小波起伏?每个产业或技术,早晚都面临竞争者,结果总是老产业衰落了,新产业上去了。为什么上去?因为新技术打开新资源,扩大已有的生存空间。 但是技术新陈代谢有“创造性毁灭”的代价。如果新老产业并存,必然产生设备过剩,产能过剩。所以,中国天天喊产能过剩,怎么办?消灭创新吗?产能过剩就是创新的代价。解决办法只能是帮夕阳产业转型,而不是削减新技术的“过剩产能”,阻碍技术的新陈代谢!
生命周期的分段定价机制
有这两条,我们把很多经济学的老问题搞清楚了。举例言之,
第一,重新构造经济学的价格论,即定价机制。我把产业的生命周期分成四个阶段,初生期、起飞期、成熟期、衰老期,不同时期定价机制不一样。(I),初生期,无法给研发中的产品定价。资助的要么是非盈利的大学或政府机构,要么是风险投资拿自己的钱冒险。(II),起飞期, 真正市场进入大举扩张是在起飞期。(III), 成熟期,新古典的报酬递减规律就来了,多数企业搞的是成本加成定价,加成的利润水平各产业不同,和进入门槛有关。(IV), 衰老期,企业得做痛苦决策,是继续贴钱坚守,还是赔钱甩卖,或者请求政府补贴帮助企业转型。
生命周期和混合经济下产权与技术的共生演化
第二,可以重新理解所有权和技术演变的共生关系,把制度经济学争论的问题也搞清楚。公有制和私有制,各有什么优越性,看你的产业处在什么发展阶段。(I), 初生阶段,私人资本不投资研发,当然是非盈利的,或者是政府的投资主导研发;民间的投资,少量的风险投资可能进去,但不会是主导。(II), 成长期可以是市场主导作用,当然这个阶段泡沫出现可能性也很大,所以即使在成长期也需要政府监管,否则就有互联网泡沫、房地产泡沫。(III),成熟阶段,垄断增加,政府介入就很重要,要严格实行反垄断法,否则会抑制创新,还增加宏观不稳定性。现在微软的Windows操作系统问题非常大,但是市场垄断,更好的操作系统进不来。有人以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就是最优。不见得,因为有路径依赖。最后,(IV)是衰落期,前面已经讨论过了。如果政府干预迟缓,危机发生才去应对,“国进民退”,对资本主义国家同样成立。罗斯福新政就是“国进民退”。
说到底,我们的《代谢增长论》,真正工业化的驱动力是科学技术进步,开放一系列新的资源。我和新古典增长理论的最大差别是:我们做科学永远开放竞争,但是科学探索绝对不是随机的,历史有清楚的研究路线,但是不能事先预言突破的时间长短。我重新发现斯密原理“分工受市场规模限制”是1967年,真正开始做经济学理论是1979年,提出代谢增长论的理论原型发表在1987年,西方经济学主流接受是2012年,发表已经是2014年了。但是,坚持研究开放系统的经济学,从1973年开始到今天,已经41年了。
不平等、暴力的起源在非对称交易)
下面报告的是我今天刚刚想到的,可以向史正富、林毅夫、和天则的朋友汇报。我突然明白两个问题:第一,我们讨论贫富差距,不平等的起源在哪?我最初质疑科斯,不可能所有社会冲突都可以交易解决。我想到的反例是中国两次修长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谈判几十年没有结果。为什么?因为交易是不对称的选择空间,富人这么大的生存空间,穷人那么小的生存空间,不是真正的对称交易。要在不平等的社会实现社会公平,游戏规则必须是不平等的。美国人给黑人子弟和墨西哥人子弟上学的机会,是减少学分的要求,叫做affirmative action,是人人(或族裔)平等吗?当然不是。空谈平等的实质是增加社会的不对称性。你要解决不对称的问题,就要用不对称的方法。当然我不是说不对称就是好的,杀人放火是不对称的,扶贫也是不对称。两者保护的对象不同。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会有暴力?如果交易危及一方的生存线,那一方就会违抗法律,武装反抗。如果你不维护弱势群体的生存线,你的法就没有多数人遵守。
市场权势源于市场份额的独大
第三,我可以明白:权势的起源在哪里?权势就是你的市场份额太大,可以主导竞争定价对少数人有利,损害多数人利益,才会导致贫富分化。现在新古典内生增长论大讲新经济、新知识,好象知识能够脱贫。不一定!你们看全世界的规律,新经济出来以后,贫富差距是扩大了,而不是减少了。原因呢?我的观察很简单,我们做科学的人是按照时间长短拿工资的,你说你再怎么复杂的劳动,再呕心沥血,报酬都是按照时间算。你给我钱太少,不能养家,我就不干了。但是你给我再多的钱,我也消费不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市场上有一种定价不是按照时间算,按照什么算?按照交易份额算。你做一个并购,公司上市,或者打官司,你身家2000万,提成5%,就是100万!和你化多少时间没关系。股份分红也是按比例,资产大的分利多。如果是创新企业家,还有创造价值的理由。如果金融掮客或专搞医闹的律师,创造的价值比不上摧毁的社会财富。现在有新的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就是金融投机家。他们只要市场开张交易就能赚钱,不管是牛市还是熊市都没有关系,我只要在交易里提成,我就超富。而这种金融财富跟真实财富没有关系。
从三大产业论到五大产业论
下面讨论的问题,是我想做还没有做完的,先求教大家思路是不是对。
现在经济学统计的分类错误,第三产业的分类尤其荒唐,把传统服务业和现代服务业全放在一起。我想现代经济应该不是三种产业,而是是五种产业。
第一产业是生物能源,农林牧副渔。第二产业是非生物能源,包括工矿业和交通运输。现在西方把交通运输从工业划到服务业是不对的。
第三产业是传统服务业,是维护劳动力的再生产能力,包括餐饮、旅馆、医疗等。
第四产业是信息处理,包括:教育、行政、财会、法律等,是工业化后新起的产业,但是,如不为实体经济服务,也可能是增加交易成本和制度套利的主要场所。
第五产业是知识创造,包括科学、研发和艺术。只需要少数优秀人才,自身难以盈利,需要社会支持,但是成功之后,是技术创新的源头。
现在西方鼓吹的知识产业,有很多误解。不可能延续目前的英美模式,制造大量机器人,把老百姓大部赶出劳力密集产业,赶出去的多数人都能搞研发?开玩笑。脱离了发达的农业和工业,哪里还有服务业的繁荣。我到西柏林一片萧条,因为制造业垮了,周末餐馆都不开门,因为没有顾客,哪里有中国的大中城市的服务业繁荣?半夜餐馆都顾客满满。原来中国人喜欢家中请客,现在都到餐馆聚餐。你到欧美旅游区的城市去,发现餐馆的服务员比顾客多,人少价格高,顾客就更少。说什么消费可以拉动经济,完全是富人不知穷人如何过日子。
群体动力学可以诊断金融危机
我们批评新古典经济学的理性人是孤立人,即代表着模型。我们的替代出路是用群体相互作用的生灭过程,来描写金融市场的价格涨落。我们可以定量地证明,我们的数学模型比新古典经济学的布朗运动的代表者模型优越。具体的历史检验是2008年金融危机的本质是自由化导致的非线性内生不稳定性。
金融危机的问题,我们给大家看两条曲线。曲线的来源,是我们研究的生灭过程,比新古典的布朗运动,更能诊断金融危机。这两个曲线是从标准-普尔指数导出的转移概率随时间的变化。描写的是金融市场上群体的博弈过程,上面这条线代表价格涨的概率,代表的是做多的实力,下面这条线代表的是价格看跌的概率,代表做空的实力。上下两条线如果对称,市场就均衡,不涨不跌。但是实际情形不是对称的。左边的转移概率图描写的是1950-1980年间的金融市场,接近直线,我们有效市场,叫安静市场,但是也可以包容现在的动荡市场,而且可以像地震一样警报金融危机到来。条件是,我们无法单单从股市的价格水平来判断市场是否正常,要像天气预报那样收集多种数据,再像医生看病一样,判断哪种指数的哪种指标,可以披露市场不稳定性的原因,例如交易量的暴增表明羊群行为,或有寡头在操纵股市;金融指数的高阶矩突然成百倍千倍的增加,显示系统的稳定性处于危机的边缘,可以调节杠杆率来给投机热浇凉水。不比向格林斯潘和伯南克那样,等市场垮了再去救市,代价高昂的多。
复杂演化经济学的统一理论
最后我总结一下,我的统一理论到底新在什么地方?
我们首先解决了物理学的基础问题。物理学有两个不同的系统,如果是能量守恒的保守封闭系统,优化动力学可以保证演化的趋同。但是开放竞争的耗散系统,演化的趋势是多样,而非趋同。
其次,我们把经济学原理回归到古典经济学的源头,即斯密和马尔萨斯,都认识到市场份额竞争远远超过价格竞争,原因是分工受市场规模和资源大小的限制,可利用的资源是科技进步的函数。
第三,描写经济动态的基函数是小波,可以用生命周期解释。其数学道理就像开普勒用椭圆做基函数,不用圆周运动做基函数,才会有牛顿的三定律。
构造和谐社会的四条建议
最后,我给大家一个对未来和谐社会的展望。林毅夫老师很有创见,他认为经济学是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工具。怎么认识世界?我给大家三句话:世界是复杂的,道路是多样的,但是人性是善变的。
我对未来社会的设想,根据复杂系统的非均衡理念,我不同意“大同社会”的提法。因为大同有均衡的含义。我叫做“新和谐社会”,因为在开放竞争的情况下,必要的差别和非均衡,是创新的前提。但是非均衡程度太大,系统会瓦解。适度的非均衡和适度的控制不稳定性,就是我主张的新和谐社会。具体而言,我建议四条可操作的政策。
第一,“按能授权”,这是西方竞争机制的优点, 能者授权,而不是按地位血统授权,经济才能发展。
第二,“按劳付酬”,鼓励合作竞争,这个劳是按照劳动时间算。你再了不起的人,高管也好,科学家也好,领导也好,按照时间算,即使和普通工人农民比,有10-20倍的差距,老百姓也能接受。不会有太不公平的巨额报酬。
第三,“按需设限”。柏拉图对“理想国”的考虑非常重要,防止内部分裂怎么办?要控制国内的贫富差距。按照生理和工作的需要,对过高的报酬和消费设立限制,不能把自己花不了的财富,遗传给下一代,让他们成为不劳而获的食利者,实际是害了下一代。连比尔-盖茨和索罗斯都不干那种傻事。超过你个人消费的报酬,存入一个特别账户,除了本人的消费、旅行,家属不得挪用。高管离职或去世以后,特别账户中的存款,要么交税,要么捐献,操作很简单,比收已经到手的财产税容易。社会的矛盾可以减轻很多。
最后一条,第四条,“按功封爵”,但是,不要按功封官。因为爵位是荣誉,官位是权力。有功之人,不一定是有能力主政的人。我在中国的科协和两院院士的联席会议上,早就提过这个主张。中国科学没有发展,原因之一是封官而不封爵。英国鼓励创新的经验,例如给与爵位的封号,对保留传统美德,鼓励建功立业是有帮助的。西方的精英文化,例如交响乐,芭蕾舞,数学,都是贵族文化。资本主义过度竞争,追逐短期利润,牺牲的就是文化和科学。 爵号、荣誉可以有条件世袭,例如,给功臣之后奖学金。不是给财富和权力。和谐社会就可以是创新社会。从减少反腐的阻力而言,封爵和反腐双管齐下,社会阻力会小得多。
盛洪:
非常感谢陈平,在这么多的时间给我们非常大的信息量。尤其是这个信息来自我们不太懂的知识体系,比如物理学,所以其中很多我没有听懂,希望以后有更多的时间给陈平解释一下物理学的概念是怎么回事。首先我感觉他整个演讲包括了各个方面的挑战,向经济学基本理论的挑战。还有包括对现代的挑战,比如刚才说法律是多余的。所以,陈平大侠挥舞着剑向我们走来,我们要跟他交手。下面我们请何梦笔教授评论。
何梦笔:
首先非常感谢主办方给我这次机会让我参与到这个大会讨论中来,我也感到非常荣幸。像以往一样,这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我准备的是对陈平教授这篇论文加以评论,但是我发现在陈平教授的演讲当中论文的份额可能只占了10%。
首先我想自我介绍一下,我20世纪80年代开始研究中国经济,我学习的重点之一就是中国的经济学家正在做什么。现在我也非常高兴,可能我是知道中国经济学家在做什么的知名经济学家中的一位。原因如下:我是一个德国人,刚刚陈平教授提到了德国模式。作为一个德国人,我也深刻的认识到所谓的德国模式也是由得德国经济学者在20世纪40年代、50年代、60年代的思想所深刻的塑造出来的。我的好朋友冯兴元教授,也有一系列的论文,他也期待我在这里谈一下。在20世纪80年代,我也认识到中国经济学家在未来二三十年中的所思所想也会深刻影响到中国经济的发展。当时我也是第一次开始学习中文,这也是我能够读中文文献的原因。
另外,当时我第一次作为一个外籍专家来到了中国,那是在1989年。当时我打算在中国用6个月时间研究和了解中国的经济学家在做什么,但是我不得不在1989年的6月份离开。在1990年的时候我再一次来到中国,那也是我第一次与茅于轼先生见面,十年之后我们开始了合作,在一个叫“中国社科网”的网站上,将一些中国文献翻译成英文,从此使中国经济学家的所思所想让英文世界的读者了解到。起初我们得到了一些资助,后来就没有得到金钱上的资助。这就是关于我的一些背景介绍,这也是我十分荣幸参加这次研讨会的原因。我也相信在这里会有很多对中国经济学者的了解和新的想法。
我主要的研究方向也是跨学科,下面是对陈平教授的论文和刚刚的演讲做一些评论。陈平教授是一位物理学家,我也了解到在当今的物理学领域也有一门分支叫做经济物理学,或者是物理经济学。在物理经济学中,很多的物理专家用物理学的理论来阐释经济学的现象,在这方面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些物理经济学家是如何做到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以及用物理的理论来阐述经济现象。他们认为经济学的数学方法是错误的,但是现在我们用这个数学理论阐释了金融等多个学科。现在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在经济学和经济物理学,或者物理经济学之间,有很大分野,很多经济学家也不是十分关注经济物理学家或者是物理经济学家他们的所作所为。最近在德国也召开了经济物理学的年会,大家也在讨论如何将经济物理学的理论转为更为实用的经济学理论,如何用自然科学的理论方法对经济加以分析,如何使用自然科学的数学模型来更为直接的在经济分析上加以应用。另外,我们也探讨了如何用物理学、化学等自然学科的洞见直接应用到经济学领域。最近探讨的重点之一也有能源,能源是经济学所考虑的重要的一个方面,能源也是经济增长的一个重要的因素。包括陈平教授的论文在座,很多的学术论文都提到了能源对经济学直接的影响。但是,如果我们看现有的已经非常成型的,完善的经济学理论的话,我们会发现在经济增长中从来没有将能源视作一个基础的生产要素,我们已经有了资本、人力以及科技作为经济增长的重要的生产要素,但是能源还没有被包括进来。
我重点看了一下陈平教授的论文,我发现陈平教授的论文重要强调了文化方面,中国为什么没有在18、19世纪实现工业化,文中也提到了集体主义、个人主义等与人口、科技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大家看一下当今权威的论文的话,就会发现一个直接的对比就是英国的工业化与中国,经济理论在当前有一种趋势,就是将能源和经济增长进行合并。我们会发现在英国煤价和劳动力之间的相对价格远远高于煤价和劳动力的价格在中国的情况,这也是中国和英国之间有这种巨大分野的原因。经济史方面的发展也是非常明显的,这方面德国物理学家罗伯特阿罗特也提出了能源作为生产力的基本要素的地位和作用。
现在中国也不缺乏这样跨学科的交流和融合的例子,有物理理论和经济学方面的理论,这也将是未来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的路径。
盛洪:
下面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大家讨论。有请张维迎。
张维迎:(未经本人修订)
我简单讲几句:
第一,陈平对均衡经济的批评我是赞同的,我最近刚刚写了一篇文章《反思经济学》,发表在《经济观察报》上。
第二,我也赞成从演化的角度,而不是均衡的角度来看待经济学。但是,我有点怀疑在哪呢?就是一百二三十年前,经济学家也是用物理方式去研究经济,当然现在比那个时候物理复杂多了,但是这种复杂性是不是能够恰当的来研究我们经济问题。一个就是说你可能显得成功了,但是这个成功的代价是什么?原因是什么?就是社会的演化和自然的演化很不一样,包括生物的演化也不一样。这种社会的演化是与人本身有关,人在想什么,这个非常重要。物理的所有的东西,你怎么想并不改变物理。就是说,我们认为今天下雨不下雨,不会影响本身下雨不下雨。但是,我们社会方面,我们认为有什么东西,就会影响结果。比如我们想在这开一个会议,我们开会就会有不一样的说法,如果完全一样的话,我们开会就没有意义。我明天会讲为什么经济学只关注利益,而不关注理念,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所以,你讲的很多东西我都不懂,我只是从这样外推的角度来看,我觉得你可能得出很多有意思的结论,甚至比现有的经济学还要好,但是是不是正确还是一另回事。
刚才你讲的一个我很不赞成,你最后说创新、出生、起飞、成熟、衰落,然后政府要有什么扶持政策,我不太理解的一点是。之所以称作创新,就是大部分人看不明白,然后你讲出生阶段政府去扶持,就说明政府看明白了,如果政府可以看明白的,这可能就不是创新。熊彼特说创新是创造性的破坏,如果大部分人可以看明白的东西就不是创新。微软是比尔盖茨看到了,大部分人没有看到,还有乔布斯看到的。我们现在很多东西都是大部分人没有看到的。举一个例子,比如新能源,我们讲能源要危机了,2005还是2004年左右,美国有一个很重要的扶持政策,就是生物能源,给每一加仑补贴多少美分,这样导致2006年全球粮食危机,甚至威胁到很多第三世界国家人们的生命问题。从中国来讲,我们看到的情况也是这样,当我们政府认为要扶持这个东西的时候,最后都是出问题。如果这个结论是你严格的从你的复杂系统里面推出来的,我就更怀疑你的系统。如果这个结论是你随便得出的,我倒对你这个系统本身还不敢提供太多的批评。
黄有光:(未经本人修订)
我赞同你对科技在经济中应用的重要性,我认为理性人都会接受这一点,科技重要。只是分析科技很难分析,所以通常我们经济分析没有考虑这个,简化掉了,或者是外生了。还有,你刚才讲你的中观跟我的一样,不管你的中观是中间的中,我是综的综,有一些不一样,但是也有共同点。还有你对传统的批评,可能有些我同意,但是有一些我也是听的不是很懂,其中一点,你认为传统的消费函数是一维排序,实际上是多维的,因为你在决策的时候,你就要权衡将来做出决定,我来北京开会就要放弃一些其他东西。但是,你要做出决策,因此对你的效用和坏的影响,有各种因素,最终你一维排序,这是可以接受的。最后,你说爵位世袭可以对我们有帮助,我不知道为什么?
林毅夫:(未经发言人修订)
陈平是我最喜欢的同事之一,因为他不断去挑战传统的、现有的,让我们不得不去不断得从新的角度去思考一些新的问题。这个我觉得对中国经济学家来讲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改革开放这30多年,如果从成绩来看,从结果来看,确实是人类经济史上不曾有过的。但是基本上如果从现成的理论来看,是不能预测的,是不能解释的。而且从现成的理论来看,基本上中国到处是问题,所以造成中国经济学家是社会的批评家,但是很难提出具体的建设性的意见。但是,如果说30年发展能够稳定肯定是有道理的,非常重要的就是像我们现在探讨的,有一种新的方法、新的理论来解释。
但是我想这里面分两个层次,一个是现成的发达国家提出来大家接受的理论,还有一个是研究这些理论的方法。我觉得挑战现有的理论是应该的,但是确实不能解释。我想今天陈平提出挑战现有的方法,在这里面我觉得可能陈平对现有的方法是什么,必须进行更好的总结和了解。在这一点上面,我跟黄有光教授的评论有点一样,比如说你批评理性人的假设,经济学家所讲的理性人的假设指的是什么?是收入最大化呢?还是物质利益最大化呢?实际上是可以多维的,比如福禄寿喜情,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它是效用的一部分,你在追求的时候有一个替代,在这个方面有一个最大化。我觉得从这个角度看的话,我觉得理性人的假设是基本的,包括你的那个演化推论也是理性人的假设。所以,必须把这个分清楚,如果你要挑战基本方法的话,可能你要把现在经济学家所讲的基本方法论的真正内涵是什么讲清楚,然后它不合理的地方在什么地方,这样更容易有进步。
黄凯南:(未经本人修订)
非常有启发意义,我就提一点我的疑问,我们知道均衡分析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模型非常简洁,我不知道陈平老师有没有一个简介的模型。什么意思呢?演化来讲,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是创新,创新带来了多样性的生成,选择是把适应度高的选择出来,低的进行淘汰,这是多样性这样一个过程,把适应性的扩散。这样作为一个重要的模型来讲,把创新要内生进去。一开始我们做evolutional game modeling的时候没有创新的维度,只是扩散,所以非常局限,是一个非方便的模型。后来做Modeling Personal Edition的时候,有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没有克服,一个是这个模型的稳健性非常弱,因为里面有正常规机制的时候,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这样需要对初始条件的信息有非常必要的了解。第二,出现的结果可能处于整个结果分布的瘦尾处,我们传统的统计很难检验这个精确性。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模型是不是克服了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一个非常简洁的模型。
陈平:
今天的讨论是我见到的国内讨论水平最高的,我希望我能够详细回答,否则的话你们会错过一个非常好的对话机会。
经济物理学派过分强调不稳定性,自组织和复杂系统学派兼顾经济的稳定性和多样性
何梦笔的问题非常漂亮,经济物理(econophysics)不是我的流派,我们做的是复杂科学和演化经济学。下星期一我在北大讲物理学如何应用到经济学和生物学,物理学有四个流派:普里戈金的自组织和复杂系统,哈根的协同学,圣塔菲研究所的计算机模拟系统,和经济物理宣传的幂律(power law)。如今,我自己确信我们是对的,因为生物学和经济学是耗散系统。哈根的协同学,想把激光模型用到经济学,没有成功。经济物理的幂律强调市场的极端不稳定性,他们要对的话,金融市场几乎天天崩溃,不可能存在至今。如果下一次德国的经济物理会议请我去讲演,我可以给他们说清楚:你们错在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敢说这句话呢?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发表过物理学文章,今年在 Physica A上发表的高阶矩文章就是,经济物理学派的创始人斯坦利( Stanley)当主编。他跟我们争论多次,最后他认可发表,因为我们挑战的物理学派就是他的经济物理学派,当然主要挑战的经济学派,是马科维奇的均值-方差分析和法玛的有效市场理论。
经济总量的度量可以考虑和能量与资源的关联
第二,何夢笔讲能量,能量的相对价格的变化也非常重要。我们在澳大利亚开国际熊彼特会时,组织会议的布里斯班大学的东道主John Foster,就想把能量的增长和经济增长的关系联系起来。我们讨论中国经济增长的时候,用能量消费指标,检验GDP的估计是否可信。所以,经济学家拿能源和资源作为真实财富的测量是可行的。价格信号不可靠,因为社会心理的影响太大,成为虚拟经济的源头之一。研究发展的能量和资源基础,是非常好的研究方向。例如讨论中西道路的差别,我给大家一个有趣的例子。美国历史学家彭木兰(Pamaranz)问:为什么郑和下西洋不能持续?而英国的对外扩张可以持续?因为英国产业政策规定,英国在北美殖民地的大树不能砍,为的是保证英国海军造木头大船用的桅杆原料。中国明代的森林管理实行“看不见的手”,沿海大树都砍了,桅杆价格涨高了,要靠远洋进口,中国海运的竞争力就完了。这是非常漂亮的例子,可以回答张维迎,市场不一定比政府的产业政策高明。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当然政府管错的也不少。
历史上的相对价格调整贸易逆差时间很长
彭木兰还注意到相对价格的缓慢调整,对资源分配起到决定性影响,而且是长期影响。英国人17世纪发展了对中国茶叶的偏好,市场价格无法逆转,茶叶贸易逆差持续上百年。英国先是发动鸦片战争,还不能平衡贸易逆差,最后是到印度北方种茶叶,政府补贴公司修铁路,鼓励白人移民,赶走土著民族。都是“看得见的手”指导“看不见的手”,和斯密理论完全相反。我建议张维迎读一读历史学家的著作,你发现真实历史和教科书里面写的经济学理论差的非常远。就是贸易的非均衡走向均衡的过程,英国也好、美国也好、中国也好,都走了上百年。哪里有一般均衡理论假设的相对价格的调整可以忽略时间的延迟?
黄有光的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黄有光的问题,也非常好。我记得你以前写了一个中观(meso)基础论,后来又来了一个综观论。排序不是问题,维度是问题?可以有每个维度的排序,但是不可能有一维人(one-dimensional man)。你是生物体,要适应环境的变化,不可能事先保持优先顺序,只能在试错中演化。这是演化生物学和优化经济学的基本分歧。
为什么要世袭?很简单,我怀疑秋风会赞成我的意见。中国没有道德,就是宋代以后把大家族弄没了。如果全部是官位继承的话,传统文化传承是有问题的。曹雪芹的《红楼梦》,是满清贵族保留下来的文化,这里不多讨论了。经济学忽略文化的影响,应当学习人类学家,把文化特色和生态环境联系起来。所以,我非常欣赏罗必成的研究,把产权的形式和生态、农业运作方式联系起来,而不是一刀切。
《静态与动态的方法论》(小标题)
林毅夫的问题也非常有意思,就是方法论问题。我是非常严格的做方法论研究的。为什么理性人有问题,最大化有问题?就是理性人自我优化,没有竞争者,也没有环境变化,和生物学的常识相矛盾。刚才我举的英国茶叶贸易的例子,就是讲《大分流》的作者彭木兰给的例子,鸦片贸易起源是茶叶贸易,茶叶是上瘾品,世界贸易的不平衡都是上瘾品决定的,包括咖啡、茶、糖,和当代的毒品。经济学有一个假设是替代效应,好象替代不需要时间的过程。如果把时间放进去,你就明白了问题的复杂性。为了解释我观察到的货币混沌,我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模型,非线性延时微分方程。结果一个变量还能处理,两个变量就复杂的不得了。你要什么均衡就有什么均衡,没有简单的结论。
复杂科学的方法是化复杂为简单,不能用复杂解释复杂
所以,我赞成黄有光教授的案例,黑板经济学是有用的,把黑板方程写出来,可以大大简化问题的讨论。我的货币调控方程最简单的形式是一维,可以定量操作,可以回答黄凯南老师的问题。但是,如果你是搞麻省理工学院(MI)的系统论,或者圣塔菲的计算机模拟,放进去几万个、甚至几百万个模拟人,用复杂讲复杂,那是讲故事,不是复杂科学。但是,如果你的模型能把高维降到低维,抓到主要矛盾,核心问题,能用简单的机制解释复杂的现象,那才是本事。
计算简化的关键在发现合适的基函数
我今天讲的是什么?刚才已经说了,但是你没有听懂,因为时间太少了。简化的关键是找到合适的基函数,现在经济学做的就是矩阵、展开,经济学微分方程都不解。矩阵展开的话,每个矩阵元都要考虑。如果我发现我的基函数和内生机制相关的话,交叉项都可以近似为零,计算复杂性马上降下来了。为什么我强调基函数和参照系的重要,做数学的都明白,就是要把复杂的问题变得简单。行星运动的描写,托勒密的地心系用了一百多个园叠加。哥白尼变到日心系,简化为十几个园。开普勒用旋转的椭圆代替园,就为牛顿力学的建立立下大功。关键是要对运动本身的特征有认识,找到他的特征基函数,这是物理学成功的地方。生物学数学不太成功,经济学数学更不成功,原因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基函数。我们建议用逻辑斯蒂小波做生物学和经济学的基函数,有待未来经验数据的分析来检验。这和物理是不是能用于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没有哲学上的先验关系,要靠科学实践证明能走多远。至少目前我们在分析金融危机上,超过新古典的静态优化模型,也超过平衡态物理的高斯分布模型。
演化,不确定性,和多样性
张维迎的问题,假如你明白演化的含义,就是不确定性和多样性相关。刚才我跟黄老师讨论,中国人翻译演化都是翻错的,达尔文的演化论,不等于进化论,演化同时,有的器官进化,还有的器官退化。所以,演化是多样的。我前面画的多重S 形曲线出现的本身,就是极大的不确定性。面临大的不确定性,不但企业家犯错误、科学家犯错误,政府和市场都会犯错误。但是这不表明政府不能支持科学。政府支持科学很重要的,就是政府出钱,但政府不要指定学术带头人,你让科学家自己竞争审议就可以了。德国科学的兴起超过英国,就是这么做的。希特勒要干预科学家的人事,才把大批犹太科学家赶到美国,帮美国做成原子弹。我的建议,把国有资产划三分之一出来,建设十几个竞争性的大学基金会。同样造大飞机,或计算机,可以三家竞争。目前北大和清华是最大的国有垄断教育企业,政府不管你研究成果多少,按行政级别分配资源。教育如何可能世界一流?我们大家如果公认罗必良做的好,为什么不能让华南农大成为新的研究中心呢?只要政府把资源放出来给竞争性的大学,不一定政府要当裁判,不一定是政府来选择,可以由国际竞争做裁判,学美国的大学基金会,在全世界网络人才。所以,我希望张维迎的心胸要放开一点,你对政策关心太多了,经济学基本问题想的太少了,世界各国的具体经验了解的也不多。思路开拓一点,意识形态问题就变成可操作的问题。不同思路的竞争也就不会两极化,大家有更多的选择和试验空间。
谢谢大家!
盛洪:
谢谢陈平的回应。我最后还要稍微占点时间做两点评论,陈平可以明天再回应我。
首先,我觉得陈平讲了一个特别好的概念,我很受启发,就是“代谢”的概念,这是有非常重大的概念,而且也许未来经济学里面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同时,我同意毅夫刚才的评论,陈平对现代经济学的把握可能不完全到位,以我之理解,现代经济学是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它模仿了古典科学和古典物理学的一些方法来构造一套逻辑体系,它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经济哲学、自然秩序哲学。其实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用自然秩序哲学来弥补了古典物理学方法论的不足,因为古典物理学实际上面对的是简单系统。但是,这个简单系统不能解释复杂性,而经济是复杂系统。但是,经济学有一个特别聪明的方法就是穷而不论,就是自然秩序方面就是这个要遵循自然秩序,它是不可争论的。用这个方法使得经济学成为自洽体系,而很多方面可以用自然秩序解决。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就是陈平批评的一点,就是分工交易是不可能多样化的,这是错误的,如果分工和交易只交易产品来讲是不可能多样化的,但是他交易不只是产品,交易是交易方式的各种选择,这是我们研究发现的。这是经济学比较妙的地方。我理解陈平,他不是古典物理学家,他是现代物理学家,古典物理学家只面对简单系统,现代物理学家面对的是复杂系统,你的混沌理论和自组织理论背景可以让你看到这一点。所以,用简单物理学构建经济学体系肯定是不对的,你可能忽略了一个方面。
最后,我想表达的就是我自己评价一下这个单元,我认为这个单元到底好不好?其实不看主讲人,而看积极的讨论好不好,我认为积极的讨论非常好,是上成的交锋,所以这一单元非常成功,感谢陈平,感谢几位评论人。顺便便感谢刚才的翻译小马。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