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大家好，刚才听了很多精采的发言，中央出台关于保护产权的文件，承认对民营企业的产权保护是不平等的，明确表示我们要平等保护国企产权和民企产权。所以，我认为，对这个文件总的精神应该肯定，这是一个进步。但是，这个问题怎么落实，确实又是这个文件没有解决的问题。这就牵涉到一个问题，既然承认过去对民营企业产权的保护是不平等的，保护是弱的，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咱们理念有问题，就是咱们现在认为公有制是政府的产权，是政府执政的经济基础。这个话是有问题的。政府的产权是什么？实际上就是它的税收权，作为一个公共机构，政府的税收权是对所有企业和所有人的，因此，政府产权是对所有人的一般财产权的限制和删除，将其变成政府的产权；而人们其所以接受这种限制，是因为政府提供了公共服务，所以，这个产权是政府提供公共服务换来的东西。现在，政府不是把自己的权力和立足点放在这个基础上，而是放在公有制之上，这个说法虽然是符合实际的，但却是错误的。因为，既然政府把立足点放在国有企业之上，把国有企业当作共产党执政的经济基础，那么，保护国有产权而不保护民企产权，或者不平等保护就是合理的，上述文件的规定与此是相悖的。既然政府的产权是税收权，现在民营企业的税收超过了一半，政府还要说自己执政基础是国有企业，这在事实上是站不住的，在逻辑上也是说不通的。按说，政府作为一个公共机构，除了税收以外，不应当有自己的“私有”企业，即国有企业。有了国有企业，政府就不可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平等对待所有企业，因为国有企业是他的亲儿子，是他的嫡系，而民营企业是“带头子”（继子），是庶出，他自然不可能对他们一样看待。个人如此，一个公共机构也如此。从这一点来说，理念上说不通，道义上说不通，文件本身提出要做的事情和我们现在的理念和现实存在着矛盾，如果不能解决这个矛盾，这个文件就无法落实。我们很多事情跟这个问题有关，因为咱们一方面要平等对待和平等保护，另外一方面又要做大做优做强国有企业，这怎么能合在一起呢？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目标和口号呢？它明显的是把这两类企业摆在不平等的地位上，所以我觉得盛洪讲的一句话我同意，你要平等对待它要平等保护它的产权，就请收回做大做优做强这个口号，否则这也是矛盾的，也是落实不了的。
作为一个公共机构，政府部门和官员对民营企业，在一些问题上很积极，在另一些问题上又很懒惰。比如，政府为了易于征管税收，一些行业的民营企业不能单独设立，必须找一个挂靠单位，公路运输企业就是如此，没有挂靠单位是不能运营的。挂靠单位白吃白拿不说，为了少交税，虚开增值税发票成为家常便饭。这两个问题合在一起，一方面政府积极的侵犯民营企业的产权，另一方面，该提供的服务又不提供，所以，既然税收反映的是政府和居民之间平等的交易关系，那么，政府能提供多少服务，才能征收多少税，二者应当等价。但现在是提供不了那么多的服务，却要征那么多税，现在宏观税负超过了33%，如果按照政府提供产权保护的服务来征税，也许征一半就差不多了。
关于保护产权，刚才贺者讲了日本成田机场的案例，我给大家讲一个台湾的例子，于建嵘最近到台湾访问，他对接待提出一个要求，你给我一辆车和一个开车的司机，我愿意到哪就到哪。他借此访问了很多台湾居民，提了同一个问题，“如果政府要拆你的房子，你怎么办？”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可能，房子是我的，它没有权力拆”，假如他硬要拆呢？回答说，如果拆，我就去告他，我有房产证，法院会支持我。我还可以找我的民意代表，他会帮我说话，替我作证，帮我打盈官司，罢免拆我房子的官员。如果这个代表替我说话，下一届还可以再上一个台阶，如果不替我说话，下一次这个代表就该下台了。得到的回答几乎差不多。我们的土地房产保护得怎么样？现在强拆的问题依然发生，被拆的人到法院上告不予受理，他选的人民代表哪个敢替他说话？所以我们的产权保护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
怎么落实这个文件？我认为，既然中央出台了这个文件，表明了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意向。要使它能够落实，首先，要把各种法律里面侵犯产权的东西全部取消，把有关平等保护的东西写进相关法里，比如宪法，不能出现一个“神圣不可侵犯”，一个也要“加以保护”。这是其一。第二，就是要纠正过去侵犯产权的所有的错案，如果不清理这些错案，这个问题就解决不了。刚才周放生老师讲到了“郎顾之争”根本就是冤假错案，是当地政府官员索贿，顾雏军不给，然后栽赃陷害，弄了一些罪名强加到顾的头上，判了十年监禁，没收了全部财产。顾多次申诉，18大以后，在社会的压力下，广东高院重新受理了此案，但一直不予审理，我们的法律也没有规定受理后审结的时限，所以离远不审理都不违法。现在，郎咸平还活跃在舞台上，这个案子一直直拖着，要不要解决？大家知道，陈有西律师讲过很多关于民营企业被整倒的案子，重庆“唱红打黑”就是一个典型。应当对改革开放以来整倒的民营企业家一个一个甄别，真正有问题的该判的判，没有问题的该纠正的一律纠正。如果这样做了，中国保护民营产权的问题，平等保护产权的问题就可以落实。这样一来，中国企业和中国经济的发展就会走向良性道路，如果不能纠正这些问题，说归说，做归做，那依然会侵犯产权。要知道，如果不承认过去的错误，不纠正过去的错误，未来还会犯同样的错误。这是人性的弱点，大的小的都如此。所以既然中央出了这么一个很好的文件，我希望能够真正的落到实处，给中国经济一片新的天地和新的阳光。谢谢！
张曙光：这个会开了一天，大家也很累了。今天这个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也开的非常好，我想有几点还是有共识的。
一个是大家都基本上肯定了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关于改善产权保护制度依法保护产权的意见的意义和作用，肯定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这是我们今天这个会很重要的一点共识。在讨论中，有人从各个方面分析了它出台的背景，确实是这样的，现在经济在下行，民营投资增长速度下降得很厉害，而且资本外逃，再加上实际经济生活中大家都避实就虚。不错，这些问题都是这个文件的背景，但是，有一点我们应当清楚，改革都是在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才能推进的，如果没有这些问题，恐怕连这个文件也出不来。文件承认了既然提出要平等保护私有产权，同时也承认了过去在平等保护产权方面存在有问题，既然承认了错误，那就有了改进的基础。这也是这个文件进步的地方，所以，我们拥护中央的这个决定。
保护民营企业产权的问题，确实是关系到中国近期和长期发展的大问题，咱们现在实施的“三去一降一补”的政策都不能解决中国的经济发展问题。中国经济现在要想能够稳定，我觉得在产权保护政策上能够突破，短期增长就会解决很大的问题，就为进一步增长创造了条件。中国发展长期的关键就是调整和转型的问题，如果这个问题能够突破，就是解决了调整和转型的一大问题，就能为中国经济长期发展奠定良好的基础。还有一点也特别值得关注，特朗普当选提出减税政策我们不能低估，如果美国减税真的减到了15%，资本会大批回流，美国企业会回流，中国企业和其他国家的企业也会进入，美国的再工业化可能取得成功，那时我们怎么办，大家绝对不要忽视这一点。只要回顾一下历史，里根和撒彻尔减税和私有化，造就了美国和英国经济发展的一轮高潮，使得克林顿政府减轻了财政压力，并有了财政结余，我们不要低估了国外的压力，这也许对我们的最大威胁。
对于这个文件，大家都指出一个共同的问题，关键不在于怎样说，而在于怎样做，在于落实。怎么落实它？有几个问题是大家提出来的。比如说，能否把宪法里面的两种表述变成一个，公私财产神圣不无可侵犯。为平等保护一个宪法依据，这是一。第二是几个法律人士讲的司法问题，公正执法是落实的关键。司法区划与行政区划分设而不是重合是司法独立的一个方面，司法独立是保证公正执法的根本办法，关键是要独立于政治，否则，司法也是儿戏，这一点大家都明白。第三就是要解决侵犯产权的冤假错案问题，这个问题相当的重要，大家回想一下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事情，它使得人们的思想大解放，各种各样的改革政策才陆续推了出来，今天如果能够从这个地方突破的话，也是奠定了今后改革发展的基础。今天在这个问题上能否像胡耀邦当年那样拿出决心和魄力来做好，也是对政府的一大考验，是真改革还是假改革的试金石。另外，还有税收制度，减税是一个政策问题，轻税才是制度问题。我们的情况对此作了一个最好的说明，经济增长快的时候，税收比经济增长还快，现在经济增长减缓了，税负减缓比经济还要慢，因而税负不仅重，而且还在加重。所以，关键是要有一个健全的轻税制度。总之，中央文件出台了，落实问题成了关键，我们今天的讨论，大家发表了很多很好的意见，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如何朝前走，使这个问题能够得到突破。这才是我们这个会最重要的成果。谢谢大家！
[ 张曙光 知名经济学家。本文为作者2016年12月6日在天则经济研究所主办的产权保护和民资出路研讨会发言精编，经作者本人审定，大家对话公众号首发。转载请注明：大家对话（ID:dajiaduihu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