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述
作为长期研究苏联问题百科全书式的专家,金雁教授首先表示了对当下学术研究的担忧和批评,她介绍,今年是十月革命100周年,有关方面已经开了很多纪念会议,这种会议规定了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她觉得这样的会议不开也罢,因为既然不谈史实,不谈争议,争论的双方不是平等的地位。
她强调,今天虽然也谈十月革命,但是不讲十月革命具体的进程,主要讲十月革命当中的两个长期以来没有搞清楚的问题——土地和军队问题。分土地的问题,因为《列宁在十月》这个电影中有颁布“土地法令”的镜头,说是布尔什维克党把土地还给了劳动人民,其实这是一个非常混淆的概念。俄国的土改不是共产党搞的,不是俄共、不是布尔什维克搞的。俄国的特点简单可以概括为“大、少、冷”。二战以前的224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面积无疑是世界第一,面积是世界的六分之一。“少”,是人口少,一平方公里不足八个人,现在上海一平方公里是4万人。“冷”是指它的气候,无霜期只有五个月。俄国普遍只种一季庄稼。
俄国要向外扩张,但是它商业弱小,国家没有钱,缺乏货币支付怎么办?有的是土地,就给土地作为支付手段。于是就有了另一种不同于“波雅尔”的贵族——大公豢养的武装人员。我们翻译做“军功贵族”,就是我给你地,你替我打仗。道理大家觉得很简单,就你来替我打仗,作为交换我给你土地。俄国广袤的土地不值钱,过去银行贷款都不贷单纯的土地,只贷土地上有多少农奴,也就是说,土地上面有多少劳动力才有价值。农奴只是暂时由国家“借给”服兵役的贵族的劳动力,名义上仍然是国家的纳税人,俄国农奴的这种双重身份是他最奇特的不同于其他国家农奴的地方,也是俄国中央集权和农奴制同时强大的原因。所以这种“贵族”跟原来的领主不一样,他得到的土地是有条件的占有,以服兵役作为交换,是一种奇特的俄罗斯“贵族”制。
这种情况下的农奴制,贵族占有土地不合法性问题就一直存在。俄国的农奴既纳税又服劳役,一肩挑二主。是国家在有条件的状况下借给军事人员的劳动力。19世纪60年代,农奴制解放以后,整个地主阶层,或者说贵族阶层,土地拥有量一直在萎缩。19世纪60年代他们有8700万俄亩,到1916年的时候只剩下4300万(大概数字),就是说所谓“地主”在1917年以前50%“自动萎缩”了,跟十月革命没有直接的关系。1905年革命哄抢贵族土地以后,又有很多人抛售土地,产粮大省有的达到了30%。从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贵族一直就处在自行萎缩状态。1905年这一轮夺土地中,很多人已经是“不在地主”了。以前的“不在地主”是说不住在领地上,此时的“不在地主”土地基本上都抛荒了。因为1917年春季播种的时候,没有十月“土地法令”的时候,不在地主的土地就已经被农民就耕种了。
国家、农民和贵族三方都知道原有土地制度合法性失缺,所以在20世纪初,尤其是在1905年革命以后的国家杜马中,都在讨论土地问题。斯托雷平继任以后因为他的法令通不过,搞了六三政变,第三次杜马上他的土地法令通过了。1907年他通过自上而下的强制措施,使五分之一的农民1700万,变成了“独立农民”——农场主。十年后的1917年所谓的“分地主土地”,实际上很大一部分,分的是这些先富裕起来的独立农民的土地。继1905年的第一波夺地运动之后,1916年开始第二波分地高潮,当时涌现出的“自发夺地斗争”,对“贵族庄园的侵犯和分割都是经过农村公社来组织和协调”完成的。在这个过程中农民的意志并不在于消灭地主的肉体,主要目的并不是“打土豪”,而是“分土地”,然而乡委会约束不了农民的行动,农村每天都会发生“农夫对老爷实行暴虐”事件。但是有组织杀人的案例并不是很多,也没有群众性“斗地主”的“情感渲染”,除了土地被农民拿走的主要是农具和农业设备。这个时候还没有十月革命,是在二月革命前后,土地就分得差不多了。
到了1917年秋天”即临时政府末期,“农民骚乱已经遍及俄国县份的91%”。不但对地主5800万俄亩土地的夺占早已告成,而且对退社农民土地的收回重分都已经接近尾声。早在十月革命的《土地法令》颁布之前,俄国的土改就已经开始并完成了大半,这项运动既不是临时政府也不是布尔什维克领导的,而是农民依托传统农村公社组织集体行动,才造成如此大的冲击。现在俄国学者普遍认为,“在沙皇末期的1916年秋到1917年春,农民攻击地主的行动已基本完成,而布尔什维克对此并无影响”。
俄国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不久,流亡瑞士的列宁就高调宣称:“我们是反爱国主义者!”“我们要把战争引到本国去!”“要让本国政府战败!”任何阻止本国战败、不拥护国内战争的人,都应该作为叛徒进行谴责。群众功利主义是布尔什维克动员的思想基础,一战期间布尔什维克在军队中进行的“用土地把士兵从战场上拉回来”、“不参加帝国主义战争,用土地革命来抗拒它”的宣传攻势是卓有成效的。而在使本国政府战败、打倒帝国主义战争这些口号下,彻底颠覆了士兵为祖国而作战的信念。
1917年2月末俄国二月革命在所有反对党都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不期而至,国家瞬间出现了权力真空。大概在关于如何建立新政权、如何运作政治权力这类问题上,任何政党都没有考虑清楚。彼得格勒不同社会主义党派人员和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左翼政治犯商议,以1905年革命中涌现的工人代表苏维埃为样板,建立了彼得格勒工兵代表苏维埃。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接管权力后成立了第一届临时政府。苏维埃和临时政府这二者在国家体系的重构过程中都有一定的存在基础但又缺乏合法授权,前者依靠的是1905年革命延续下来的天赋权利,后者继承的是杜马平台上12年合法斗争下的规范路径。随后,苏维埃的几位委员和几位士兵草率地推出了“关于军队民主化的苏维埃1号命令”。该法令一共七条,具体内容包括:实行军队自治,在军队所属编制内立即选举士兵委员会;军队在政治上与苏维埃保持一致,不再服从其他任何人;由每个连队选出一个代表在1917年3月2日上午10点到国家杜马大楼报到;所有武器由士兵委员会控制,军官不准持有。取消军队条例中等级观念和强制性礼仪;取消军衔称呼;“任何违反本规定的行为,均须向士兵委员会报告。
作为苏维埃成立后第一个举措,这个“1号命令”并没有经过苏维埃的会议讨论和表决,就直接送到苏维埃出版委员布尔什维克“一戈比”印刷厂,当天(3月1日)就登载在赶印出的《彼得格勒工兵代表苏维埃消息报》第一期上,随后又多次作为传单印发,据说多达900万份,散发到各条战线的军队中去。1号命令却深得“军心”,使不愿打仗的“自由”士兵很快取代“工人阶级”,成为苏维埃的狂热支持者。1号命令的做法上使得临时政府很快没法运作。在那样一个德奥大军压境的大战时期,1号命令并非通过军队编制逐级下达,而是直接面对士兵的。它立即得到了士兵们拥护,他们说,农民们在分地、工人在搞8小时工作日,凭什么我们就该流血、没日没夜一年一年在战壕里发烂发臭。先把我们的土地还给我们,把地主、寺院、皇家的土地夺过来给我们,“把刺刀插进战壕里赶快回家吧”。我们要回家,要自由和土地,我们为什么要变成残废?打倒军官,砸开连队的钱柜,散伙回家。政府说要把战争打到胜利为止,谁需要那些海峡。最后士兵委员会选出来的代表,都是反对去前线打仗的人,可以各自回家分土地士兵的利益。
本来二月革命后俄军就出现解体征兆,1号命令发布后军官等于被缴械,瞬息间就破坏了军队的肌体。1号命令给俄军造成的毁灭性打击。军队中指挥系统的权威垮塌,军事法庭系统约束和权威性松弛到荡然无存也就几天的工夫,俄国的军事体系在几天以后就土崩瓦解了。俄国分地没有全国统一的规则,全凭各村社自己掌握。对士兵来说,回家分地这是一个非常要紧的事。这些强壮劳力,如果在现场还好说,但是因为打仗他们回不去。俄国的一战怎么能够打赢呢?稀里哗啦的大厦倾。大量的逃兵,大量的伤兵。最后代表俄国签署一战停战协议的是克雷连柯上尉,成为军事史上的笑话。